扶风

坚定不移搞史同,清水纯爱战士and一丝不苟历史时间线玩家

【玄亮】惧

★赶在七夕这天的开始——我也分不清是糖还是刀

★全文1w+,冗长必然会影响阅读体验,但是又不知从何删减,致歉

★如果在前半部分觉得天雷,希望后半部分可以成为比较完美的解释

★伪争风吃醋,伪白帝阴谋论

★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没有ooc


1.

      “你在害怕。”当船队终于晃荡着在永安靠岸时,赶来迎接的尚书令李严对船上的诸葛亮如是说。

      “我不会。”诸葛亮拒绝了与李严的对视,他一边回应着,一边撩起袍服矫健地登上了码头。

      “你会,而且你在。”李严揣着手,静静地审视着。

      “孤是丞相,孤不会。”诸葛亮少有地使用了“孤”的自称,似乎是在提示着什么,他声调一沉,整个人都冷峻起来,周遭人都噤声不语了。

      其实害怕与否和是不是丞相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诸葛亮不打算再与李严计较——有更重要、更让他牵挂的人在等候。他站在李严前面,背对着李严,缓缓抬起头来。当时已是黄昏,一道夕阳从山间的裂口斜穿过来,把诸葛亮高大的身影涂抹成意蕴丰富的古铜色。

      白帝城很高,要上去,还有很长的一段石阶。

      “尚书令,快些走吧,天要黑了。”诸葛亮开始朝上走去。

      李严跟上,同时也没忘了嘴欠:“丞相怕的,只是天黑吗?”

 

2.

      终于到了高处的行宫前,等候多时的内侍迎上来:“陛下要单独见尚书令。”

      诸葛亮的双眉迅速地一皱,又迅速地舒展开来,快到没有人捕捉到他表情微小的异动。他侧了侧身,看向李严。

      李严的嘴角流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甚至像是讥诮一般,他整理了衣冠,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把诸葛亮的身影光明正大地留在后面。

      诸葛亮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刘永刘理,带着数十成都的大小官员。现在,这些人就站在他身后静默着,像是排成了什么奇诡的阵法,困惑着,思索着,甚至心怀鬼胎着。倒是刘理年纪尚小,看不懂众人的沉默,只怯怯地拉了拉诸葛亮的袖子。

      诸葛亮遣散了百官,叫人带着两位小殿下去休息,他自己就坐在了殿外的树下。这时候已是夜色浓重了。

      那里有一块方石,看上去竟有些像当年隆中他坐着弹琴的那块。这想法让他自己都惊讶,已经很久了,他已经很久不曾想起隆中了。

      二月的夜里仍然是冷的,月光像是某种会流动的物质,带着刺骨的冰寒泼洒在人身上,然后渗进肌骨,侵蚀皮肉,封锁心脏。

      马谡劝他回去歇息,他知道他应当这样,因为夜深露重,因为舟车劳顿,因为事务繁忙,因为……他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他真的等了很久了,在白天,在黑夜,在朝堂,在私宅,可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似乎都不如眼下的一时一刻令人煎熬。自从接到诏书,他披星戴月而来,一路上被急切和思念驱使怂恿着,甚至来不及顾不上分辨痛楚和恐惧。

      然而,他思念的对象第一个要见的不是他。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谁先谁后,他也不纠结于在对方心中谁更重要,那太幼稚了。但是他又不得不去想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这在别人眼里意味着什么。现在这种时候,他很清楚,任何一丝微风都能在水中掀起滔天巨浪,吞噬一切,摧毁一切。现在的时光岁月不再是静好温婉的模样,而是流逝在刀尖上。

 

3.

      “诸葛亮。”突然有一个声音叫他,仿佛是唤醒了他一般。他想,全国上下也不会有人这么叫他。有人叫他孔明,有人叫他丞相,夜深人静时黄氏极偶尔会缱绻深情并有些不守规矩地叫他亮,可是诸葛亮这三个字,他已经多年不曾听见了。

      他抬起眼,在冰冷的月光下,他看见一只小小的什么生物,皮毛是黄色,在月光下倒更像银白色。它那么小,像一只从山上跑下来的小猴子,可是它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血红色,或许那根本就是一汪未干涸的血迹。

      “你不怕我?”小兽抬了抬爪子,又给诸葛亮展示了它虽然小却尖锐的獠牙。

      “对于已知的东西,没必要害怕。你是雍和。”诸葛亮的确镇静得很,连眼波都未曾颤动半分。

      “是我。你说对了。”雍和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干脆一跃跳上了诸葛亮的膝头。

      “雍和,上古恐慌之神。原来,山海经的记载是真的。”

      “你不怕我,”雍和转动着血色的双眸,“可你一定在害怕什么。是你叫我来的。我住在丰山,离这儿也挺远的。”

      “我没有害怕,也不曾叫你来。你回丰山去吧,我也从南阳来,我去过丰山(注 南阳境内有丰山),那是个好去处。”

      雍和固执地摇了摇头:“年轻人,你不懂什么是恐惧。远道而来,我不会走的。你也可以说你不曾叫我来,是你的恐惧叫我来的。你的恐惧,就是我的食物。你的恐惧唤醒了我,所以只有你才能看到我——不过没关系,只要你恐惧,我就会变大、变强,直到所有人都能看见我。”

      雍和慵懒地靠在诸葛亮腿上:“你既然读过山海经,就应该明白,雍和现世,意味着什么。”

      诸葛亮当然知道,恐慌之神现世,国家必有灾祸。

      他更知道,这个国家,已经禁不起任何的恐慌和灾殃。

      “世间那么多人都有恐惧,为什么偏偏是我唤醒了你?”

      “因为你了不起,所以你的恐惧也了不起。寻常人恐惧的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寡淡而无聊。可你不一样。”雍和皱起鼻子嗅了嗅,“从你的恐惧里,我能闻到不一样的气味,馥郁又有点辛辣,太诱人了。是什么引起你这样美妙的恐惧?”

      “我没有恐惧,你不会得逞的,你会饥饿,然后跑回丰山去,我保证。”诸葛亮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雍和的头,把它从自己身上拿下去,“雍和,这是个好名字,你应该带来祥瑞,而不是恐慌。”

      雍和不屑地扭转了身子,向远方走去:“恐慌就是我的使命。你不懂恐惧,但你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和美味。今天吃饱了,明天再来。”

 

4.

      雍和走了很久之后,李严才又大摇大摆地从宫殿里出来。诸葛亮能隐隐约约看出来,殿内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陛下已经安歇了,丞相明早再请吧。”李严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不认识诸葛亮一样。

      诸葛亮也同样面无表情,从方石上起身扭头离开,不曾应答李严半句话。深夜的风带着寒意钻进他的袍袖,让他的心猛地一颤,甚至脚下步伐慌乱,好像是行走在深渊之上悬空的一根钢丝上。

      “正方,”诸葛亮的声音发涩,但依然清晰,“明日若有人问你,你就说陛下今夜已经见过孤了。”丞相千里迢迢奉诏赶来,皇帝却拒绝召见,这听起来太不像话了。诸葛亮才不在意面子上好看与否,他只是担心这样的消息会在百官中间掀起怎样的暗潮涌动。人心有多活跃,他是想象得到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但有些事情,是他不敢想的。

      “哦。”李严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诸葛亮知道,这就是答应他了。

      第二天诸葛亮醒得很早,或者说他一夜也未曾熟睡。他的确是躺下了,甚至的确进入了一个梦境,但他没有睡着,或者说,他跳过了入睡这个步骤,直接做了梦。梦里有一种波光潋滟的液体,汩汩流动着把他托起来,他是熟悉水的,小时候他总是去沂水里游泳,但这种液体的质感与任何水都不相同,幼时玩耍的沂水,成都像邻居一样的锦江,或者身边这条滚滚逝水的长江,都不是这样。这种液体凝重而黏滞,闪耀着他不能直视的水光,把他稳稳托举在空中,但他知道,这种液体绝不是坚实的依靠,下一秒,他就有可能粉身碎骨。

      整夜,他都是这样悬浮在半空中。躯体,和心灵。

      其实,诸葛亮心知肚明,这不是幻术,也不是奇遇,这是最普通的东西,它叫恐惧。

      但他不承认。因为他不能恐惧。

 

5.

      诸葛亮早早就进了刘备的寝宫,侍臣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

      二月的永安天亮得很晚,踩着凉薄而浑浊的天色,诸葛亮趋步走在曲折的回廊,每一步都好像与心跳呼应。细细算来,有一年半了,日日夜夜的情绪积攒在心头,在额上逼出细密的汗珠,似乎连空气也被挤压得稀薄,呼吸都变得疼痛刺激。

      “起得这么早啊,诸葛亮。”雍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诸葛亮回过头去,雍和比昨天已经大了整整一圈,还是那么慵懒地迈着方步,停在他脚边,极陶醉地仰头嗅了嗅,“多谢你的馈赠,我很少会长得如此之快。”

      雍和一路跟着诸葛亮,跳过阑干,走过回廊,钻过重重叠叠的帷帐。这个清晨,诸葛亮第一个见到刘备,雍和就是紧随其后的第二个。

      刘备还沉睡着,像被埋在了锦衾深处,甚至像是没有声息。雍和并不知道塌上的是什么人,它抖了抖身子,放肆地跳上了御榻,看着纸窗透进一点幽微的光亮把他映衬得愈发苍白。

      诸葛亮轻轻上前把雍和抱了下来,刚刚抱起他就心下一颤:果真,和昨夜相比,它已然沉了许多。雍和仗着别人看不见它,纵身跃上书案,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开始享用它的早餐。

      “你就是为了这个人恐惧吗?”

      诸葛亮干脆不去管它。他只是看着刘备。

      朝暮流转,在成都的诸葛亮总是悄悄在心里问,他还好吗?然后自言自语地给出一个“还好”的答案。即便是营南北郊的诏令已经明晃晃摆在面前刺痛了双眼和心脏,他也能自欺欺人地用冥冥不可求的转机来麻痹自己。

      直到现在,他终于看到了他。

      ——他不好。甚至昔日里那张意气风发的面庞都显得陌生。他像是透明的,虚幻的,像是下一秒就能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这样的。分别的日子不是没有过,重逢也不是第一次。可都不是这样的,也不应当是这样的。那一刻,他想向所有的神灵匍匐稽首祷告,他想趔趄着倒下,想皱眉流泪摇头叹息,可他终究没有。

      他终究只是看着他。没有表情,没有动作。仿佛他的眼中有什么魔力,能够把对方刻进自己的魂灵与生命一样。

 

6.

      当刘备终于把清醒的意识从昏沉中剥离出来,天已经大亮了。看到阔别已久的诸葛亮,他脸上不见丝毫惊喜,只是挑了挑眉:“朕怎么不记得要召见丞相呢。”

      诸葛亮愣住了。面前的人彻底陌生起来,不只是脸庞清瘦虚弱了,眼眸里光芒暗淡了,也不只是声音里失去了温暖充斥着冷漠,更像是另一个凛冽的灵魂占据了躯体,把他们多少年来用赤诚热血供养滋润的记忆都一笔勾销。

      心脏里好像有什么地方发出了崩裂的声响。

      “朕与丞相分别一载有余,丞相一直在成都,可还好么?”

      “亮无恙。”诸葛亮很想说,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怎么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丞相误会了,”刘备拒绝和诸葛亮对视,声音依然冷得没有温度,“朕问的是成都可还好么。”

      “朕去国已久,独把丞相留在成都,不知丞相如何作为啊?昔日高祖留萧何于关中,不知是否同朕一般担忧。”

      诸葛亮感到颈后猛地一热,想来汗水一瞬间就打透了衣衫,胸前仿佛被谁用力击中,鼻腔中的空气好像是和着血沫被吸入,火辣辣地一路灼烧到肺腑。

      “高祖与萧何,君臣不疑。”这几个字,诸葛亮拼劲了全力才从牙缝里挤出。

      “不疑?丞相可比朕知书。那萧相国为何受缧绁之难?买地自污,又是为何?”

      诸葛亮知道此时的雍和一定是在心满意足地疯长。他全部的力气似乎只够供给呼吸,连大脑都已经停止了运转,没有挣扎地陷入一片空白,他早就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抑制心里爆炸一般的恐慌了。

      “臣不敢。”

      他颤抖着低下头,俯下身子,在冰凉的石板上跪伏,蜷缩起身子,目光所及只有自己的膝盖。这句话没有说完,不敢什么呢?不敢谋反。可笑他们之间的理由居然已经需要用不敢来搪塞了吗。不敢忤逆。可笑他们终究也走到了虚与委蛇这一步吗。

      他很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几个月前他在信里还是温柔热烈的样子,可他终于明白,当一个君主以居高临下唯我独尊的君主身份藐视臣下时,臣民永远只能俯首称臣,不能质疑,即便是质疑了也没有结果。

      为人臣十余年,他才懂得。

      他记得在新野的时候,他还年轻,没有什么在想象之外。他喜欢拿很多君臣来作比,齐桓与管仲,秦孝与商鞅,高祖与良平,汉武与卫霍。而他告诉他,不一样,他们不会与前人雷同,他们会有独属于他们的故事名垂千古。

      原来,果真是他还年轻,没想到他们也会走向庸俗。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似乎每一片肌肤都在疼痛,但每一根神经又都已经麻木。

 

7.

      当诸葛亮恢复理智的时候,刘备已经支起来虚弱的身子,弯下腰抓住了他的手腕。诸葛亮是被刘备的温度唤醒的,他的身心俱已冰凉。

      “孔明。”刘备开口,终于又一次唤起对方的名字。没有哪一次的分别,曾让他如此思念他,甚至可以说是渴望,那已经不是对于一个人的,而是对未来的祈祷,对归宿的求索。这个名字,日里夜里他默默在心底唤了无数次,终于在这一刻冲出了两唇。

      诸葛亮知道,他的君王终究回来了。

      刘备手上用力,很想像以前一样把诸葛亮拽起来,却显得力不从心,最后还是诸葛亮自己站起身,扶住了刘备颤抖的手臂。

      “看来正方说得对。孔明,你在害怕。”

      “不要怪朕,也不要怪正方。朕之所以先见正方而不是你,就是想让正方帮朕看看,成都一别至今,风雨欲来的时候,朕的孔明是怎么想的。”

      “朕还不信呢,朕记得孔明是不怕的,就算是当年的年轻人在当阳的乱军之中,也是纵马跑得毫无怯意。孔明若是胆小,何必选择跟朕一路流离?”刘备絮叨着说起旧事来,苍白的脸颊也浮起了红晕。

      “朕就想吓一吓丞相,没想到真的吓住了。”刘备抬起手,示意诸葛亮坐到他身边来,诸葛亮乖乖挪过身体,一言不发,就轻轻低着头。

      “高祖可以怀疑萧相,朕不可以怀疑你。成都,甚至还有更多,接下来朕还要交给你,当然也只能交给你。朕还在,孔明可以害怕,怕什么都行,但真的到了那一天的时候,孔明什么都不能怕。”

      诸葛亮本来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听到这话里不祥的意思,突然慌乱的抬起头来,没想到直接陷入刘备的眼波里。君臣对视,诸葛亮的眼睛像是狂涛滚滚的东海,而刘备的眸子,平静得如同千年不化的坚冰。

      “害怕是人之常情,朕却要剥夺孔明害怕的权利,这是朕的错。”刘备的眉眼温柔而坚定,像一束可以融化的光芒,“但朕一定会给孔明不再害怕的资本。权势也好,感情也好,江山也好,梦想也好,朕都给你。你带着它们,一定会攻无不克,永不恐惧。”

      “我都不要。”诸葛亮的理智似乎消失了,他任由自己的灵魂讷讷地对刘备说,“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可以罢相,可以诛臣,但是你不要走。求求你,我只要害怕的权利。”

      “又犯傻了。”刘备带着些许宠溺,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而后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了下去,“其实,朕倒是希望你刚刚能够顶回来一句。没有什么值得你害怕,哪怕是朕不再相信你了,也不值得。孔明,朕会给你很多很多,你要学会用它们,要学会拿出权力,朕希望,以后无论是谁怀疑你、吓唬你,哪怕是阿斗那小子,你都可以无所畏惧地提出质疑,维护你的立场。”

      “因为你的权力,是朕给你的。你的立场,就是朕的立场。你就是未来的朕,那么还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后来,刘备又跟诸葛亮说了许多,有的被记住了,有的渐渐也就被忘记。诸葛亮眼见着日头高了,不想刘备费神,连忙说有公务要处理,匆匆告别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心乱如麻,想必蜀中最心灵手巧的织女也理不出头绪来。其实,他早就明白,他会获得他的赠与和托付,可是这沉甸甸的天下让他不能云淡风轻地接过。

      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当然会害怕。

      可是我更怕你太爱我了。

      诸葛亮走得匆忙,他不知道,但是刘备的侍臣知道,刘备一直凝望着诸葛亮离开的背影,那眼神,就好像一汪春日里刚刚融化的山泉,晶莹明亮,深情荡漾。

 

8.

      诸葛亮习惯了雍和的每日不定时拜访,习惯了它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胡说八道,也习惯了在它的骚扰下办公,甚至开始习惯了雍和日益庞大的身躯。其实,能看到自己的情感被如此清晰地量化具化,以一种冷静的第三者角度去审视,多少还有些意趣。

      但如果坚定站在第一视角,这本事就足够让人恐惧。好像一座巍巍然将倾的雪山悬在头顶,你能看到每一片雪花落下,不知道未来的哪一个刹那,就会暴发彻底的雪崩。

      凌迟一样漫长的痛苦和颤栗,让诸葛亮尝试着压制恐惧的火苗,但它总是执著坚强地燃烧着,燎得五脏六腑抽搐不已。

      雍和伸了伸爪子,血红的双眼好像能吞噬一切:“你甚至不敢承认你的恐惧,凭什么觉得能战胜它,战胜我?”

      “我一定会战胜你。”诸葛亮虽是针锋相对地回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上是成都送来的急报:黄元举兵造反,进攻临邛。

      诸葛亮不知道该不该说黄元的嗅觉真灵敏,去年听说刘备病重就拒守,如今自己刚离开成都不到一个月他就敢动刀枪了。但是他也很清楚,即便他下令封锁了很多消息,夷陵惨败,君主不归,这是瞒不住的,足以活络一些好不容易安定的人心。他身在成都时还能亲自弹压,竭力让水面风平浪静,可是一旦他也离都,微妙的平衡立即被打破,原先那些隐藏在水下的浪潮就会一一浮现,甚至彻底搅乱这个国家。

      黄元明明白白打出了反旗,倒是容易的了。只怕,更多人心里也插起来各色旗帜,他可能看不到、猜不透。

      雍和不关心诸葛亮的思路,他只是很不满意诸葛亮今天敷衍的回应。它相信自己一定会赢,所以早就把和诸葛亮的斗嘴当成了饭后的消遣。

      “年轻人这么有自信,不想给我个理由吗?”

      “他。”诸葛亮不想和雍和浪费唇舌,只是硬邦邦地扔下一个字,就避开它庞大的身躯拿卷宗去了。

      但他说的是实话,不管雍和能不能琢磨明白。

      为了他,为了他的国家不受灾殃,为了他的理想不被玷污,无论是眼下,还是未来。

      其实,诸葛亮也会在心里想起刘备那句铿锵有力的“你的立场就是朕的立场”,那么,也是为了我的国家,我的梦想。

      如果他的也是我的,是不是他也是我?是不是他的无畏也可以成为我的无畏呢?然而诸葛亮来不及再想,他赶紧提起笔,笔尖的墨水渗入纸中,他想着,等它们到了成都,就会变成刺向黄元的一把把利剑。

 

9.

      三月里,白帝城春色正好,可刘备却病得愈发沉重了。行宫中的柳枝日益葱茏蓊郁,桃花一簇簇开得活泼热闹,一切都是色彩斑斓的,似乎是在刻意反衬着病中人的苍白。

      刘备常常在昏睡,清醒着的时间几乎都要与诸葛亮一起度过。他歪着,诸葛亮坐着,偶尔还有个雍和进来溜达几圈。

      诸葛亮只能看着年迈的君王一天天消瘦下去,神采飞扬的气概一点一点蒸发,从未有过的疲惫爬上苍老的面庞。一开始他不敢看,总是偷偷地别过眼神,后来他强迫自己用尽气力和情感去看,用疼痛的钝感强迫自己把眼前的人永远记住,甚至记到血液经络里。

      有一天,刘备突然问起黄元。

      “已经兵败身死了。”诸葛亮语气平淡地通报者谋逆者的死讯,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怕刘备劳心费神,很多事情都不主动提起,只有刘备问到时才简单叙述几句,“黄元恩威未著,不足为惧。”

      说这话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一缕苍凉而温暖的余晖扭捏地从半开的户牗中钻进来,不偏不倚照在刘备的眉眼处,把他的眸子又重新照亮,仿佛他年轻时一般。

      “一个黄元不足为惧,十个百个也是一样。朕很快就会给你至高无上的权柄,整个国家都听你号令,阴谋阳谋都要被你踩在脚下。”刘备顿了顿,似乎是在想象将来威严不贰的诸葛亮,又换了一副关切的语调,软软的像是酥风吹进诸葛亮心里,“那你还在怕什么呢?”

      “权力……似乎不能解决一切吧。”诸葛亮有些含混地展现了担忧。

      “当然不能。可是有权力的诸葛孔明,就能了。”刘备声音里透露出愉悦的味道,大约是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

      夕阳欲坠,天色暗下来,宫殿里,两人的轮廓也越来越模糊。

      诸葛亮突然一笑,他很久没如此笑过了,到永安之后,他更多是礼节性地扯一扯唇角。这一笑,简直让刘备怀疑起这里是永安还是新野。

      “臣怕黑。”

      诸葛亮刻意压低了声音,拉起长长的慵懒的音调,好像调皮的孩童没大没小地和尊长顽闹,若非晦暗不明,刘备能看到他眼里坠落的一片星辰。

      他连句告退也不说,就抽身离去。刘备应和着他的脚步,轻柔而宠溺地许诺着:“不必怕,朕给你点灯。”

 

10.

      江水卷着时间急匆匆地流逝,每过一天,天气就暖和一分,而永安宫内外的紧张气息就浓重一分。大事将至的高压和升温的干燥春天结合起来,常常教人呼吸困难。

      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却无一例外地遗忘了刘永刘理。当他们找到诸葛亮时,诸葛亮才意识到自己粗心,两位小殿下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父亲了。

      放下一切事务,诸葛亮立即牵起孩子的手,带他们去找刘备。想着这次没能带阿斗来,不知道那孩子在成都会怎么惶恐悲戚,可是他是太子,有一些东西他必须肩负。刘永刘理还是小孩子,可阿斗该长大了。然而,他又不得不哀伤地想起,章武元年的那个秋日,谁会意识到那是阿斗见父皇的最后一面呢?

      两个孩子乖乖地跟着诸葛亮。人们总觉得小孩子不懂事,其实他们往往敏锐得超乎想象。紧张的气氛,他们也不是嗅不到。

      “丞相,父皇是要死了吗?”刘理的声音还脆生生的。

      诸葛亮轻柔而严肃地挡住了他的嘴,“你父皇是天子,要说崩,怎么能叫死。”说完他自己都颤栗,有意无意间,他等于是肯定地回答了刘理。其实他知道这个结局不可避免,但是要他亲口承认未免过于残忍。

      到寝宫的路不远,他却走得鲜血淋漓。

      “丞相,我怕。”刘永把身子往诸葛亮一边凑了凑。

      “不必怕。”诸葛亮干脆伸出双臂揽着两个孩子,讶异于自己声音的柔软,“有亮在。”

      他知道,刘备早晚会对他们,也对阿斗这么嘱咐——丞相在,不必害怕。诸葛亮双手搭着刘永刘理的肩,感受着两个温度,让他心里也踏实了几分——这是刘备的血脉。他们,还有远在成都的那个孩子,都延续着刘备的血脉,那是他要守护的血脉。那一刻,他差点脱口而出,他真想和他们兄弟三人一起,把刘备的生命延续下去。

      “诸葛亮。”就在宫门口,雍和突然叫住了诸葛亮。诸葛亮拍了拍刘永刘理的肩膀,示意他们先进去。

      雍和已经是彻底的庞然大物了,诸葛亮绝对再推不动它。

      “你自己明明都在害怕,却教别人别怕?”

      诸葛亮和它幽深的双眼对视,那血色已经浓重得发黑了。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呢?”雍和皱起鼻子,“他似乎愿意把一切都给你。”

      “你们神兽,对于人的情感,果真一窍不通吗?”诸葛亮少有地露出嘲讽的表情,却遮掩不住深深的痛苦和悲伤。

      “我想要的,他给不了我,你也不行,谁都不行。”

      “怎么会谁都不行?”雍和呲着獠牙穷追不舍。

      你真的不懂。诸葛亮没在理睬雍和,却在心里叹了口气,连心跳似乎都慢了几拍。

 

11.

      时间到了四月的时候,刘备履行了他的承诺。他把他拥有的一切都交给了诸葛亮,诸葛亮也都一一接受了,用“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作为契约的符咒。他的演技很好,惶恐的颤栗和誓死效忠的坚定,蒙受天恩的受宠若惊和一表决心的正气凛然,和那天永安宫里肃穆的气氛相得益彰,说服了太多的头脑,安定了太多的人心。刘备虽然病重昏沉,也不由得暗赞一声诸葛亮的高明。

      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这些。刘备不必装模作样收买人心,诸葛亮也不必曲意逢迎或者叩首泣血。这种交托甚至没必要成为一个仪式,无非是他递过去,他接过来罢了。

      可是他们必须这么演出。刘备的几道诏令明明白白预示着,很快,刘备的国家将会由诸葛亮担任实际上的新的主人,执掌它的运转,肩负它的兴亡。对于更多的人来说,这太大逆不道了,如果没有一场精湛的好戏作为掩护。

      那天之后,刘备再也不和诸葛亮谈国事了,他已经把天下交给了他。

      他开始平静地谈起他的谥号,他的丧礼,他的寝陵,他的庙宇,平静得仿佛在谈论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的生死。

      那时候诸葛亮真的很想逃,可是他知道,有无数条路等着他前进,却没有一条留给他溃逃。他只能饱蘸着心头的鲜血说,都交给我吧。

      交给我吧,我会给你最光明的谥号,最温暖的归宿,最庄严的庙堂。

      刘备说当然要交给你,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包括我自己。

 

12.

      李严拦住诸葛亮的时候,诸葛亮满脑子还都是医官明里暗里小心翼翼的暗示,冲撞得他每一根神经都肿胀。

      “两个月了,您在害怕。”李严的表情依然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可是陛下把可能的一切都送给了您,您拥有一切,为什么还是会怕?”

      “孤说过,孤不会害怕。”

      “丞相是骗不了下官的,”李严向来自满于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两个月前您也这么说过,可是……”

      “当初正方跟陛下做戏,还真是辛苦。”其实,两个月前,是他不敢面对自己,两个月后,是不能吐露给别人,只不过其中不同,李严体会不到罢了。

      “是的。”李严话不对题,“陛下要我做中都护,镇守永安。”诸葛亮听懂了,这是在说,李严和刘备做了一次交换。

      “正方以为,什么是恐惧?”

      “恐惧是缺失。拥有就能克服恐惧。”李严回答得很坦然,“陛下给了我权力,我就没有恐惧。但我的权力,还远远不足成为您的威胁,您将是主宰者,您为什么害怕呢?”

      “你很聪明,但这次你错了。”李严很仔细地分辨着诸葛亮的音调高低,却难以把握其中的奥秘。“恐惧不是因为缺失,而是因为在乎。你不怕,是因为你不在乎,你只关注你的权力。”

      “可我在乎。”诸葛亮第一次把话说得如此露骨。李严称他为主宰者,可是谁说主宰者就可以无所畏惧?谁说权力就能消弭恐惧?除非,诸葛亮想,除非他能够主宰生死,主宰情感,主宰遗忘。

      可惜他不能,也没有人能。

 

13.

      “我一直以为你不懂恐惧。”雍和又一次神出鬼没一般地出现,“可是你一直都懂,是么,年轻人?”

      “恐惧是因为在乎。这么好的解释,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我说了,其实是你对人类的情感一窍不通。”诸葛亮的话说得很平静。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或者悲伤,好像是一张雕塑的面孔,能在岁月的剥蚀中千百年不改。

      “情感不是用来说的。”雍和已经比诸葛亮大得多了,但诸葛亮浑身散发出一种强大的气场,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一样向雍和压去,使得场景看起来是诸葛亮在教训雍和。“今天,陛下说起成都宫苑里栽下的那棵他心爱的树,要我以后记得多浇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嗯——他想成都了?”

      “……那夕阳欲颓,皓月东升呢?”

      “额,他喜欢晚上?”

      诸葛亮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搐着:“雍和,你真的不懂。我说过,你这个名字更适合去送祥瑞。”

      庞然大物一脸无辜。

 

14.

      当永安宫的春红谢去时,刘备眨着眼睛,悄悄地对诸葛亮说:“我要走了。”

      这时候的刘备,不再像马上征战了一生的老将,也不像睥睨众生的帝王。诸葛亮眼里,他反而像一个孩子,纯真澄澈,眼神里没有一丝尘埃,把沉痛的生生死死说得比天边的云彩都轻。

      诸葛亮站在床榻边,顾不得大不敬的姿态,俯视着他的君王,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神灵一般的悲悯和忧郁,像深沉又温暖的湖水,不动声色地把刘备包围。

      他不曾动,不曾言,不曾哭笑,长身鹤立,如同工匠精心雕琢的玉像,触手冰凉,时间长了又觉得温润亲切。

      只有刘备能看到他那一捧目光里并不平静,其实隐藏了太多疯狂颤抖的心思。

      “孔明,别怕。”虽然虚弱,但刘备的声音更加温柔。

      你见过玉山倾颓吗?刘备的温柔,彻彻底底把诸葛亮打碎了。方才还高大颀长的身形,几乎是一瞬间崩裂坍塌,他变成小小的一团,柔软没有棱角的一团。他伏在榻边,把额头抵在了刘备的手上。

      指尖传来的凉意告诉刘备,诸葛亮哭了。

      这双手,再不能执剑鞭马,开弓挥旗了,但是在最终的枯死之前,它被泪水倾情浇灌。苦涩而寒冷的液体,却让它们重新变得温暖,然后,紧紧地、急迫地握住了另一双手。

      “我怕。我怕您死去。”

      那双手的主人低哑地呼喊着,听上去如同重伤昏迷后的迟滞的呓语:“您可不可以,不要走。”

 

15.

      刘备曾经有很多设想。他以为诸葛亮害怕前路渺茫,害怕辜负期望,害怕一去无法回头,却没想到,他害怕的源头竟然是自己。

      他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那么矜持优雅的人,那么坚韧淡泊的灵魂,竟然会为一个幼稚直率的祈愿失声痛哭,他们描摹的理想和美梦会因为蜉蝣一般匆匆逝去的生命割裂成痛苦的碎片。

      “生死离别,怎么会成为你的困扰。”

      “不是死亡,也不是离别。是你的死亡,和你的离开。”诸葛亮哀哀地凝望着君王的面庞,一字一顿地纠正着。生死当然不会让他困扰,但是情感会。

    “好。朕答应你。”刘备似乎是用尽全力攥紧了诸葛亮的手,直到两个人的肌肤上都凝结了一层薄汗,简直快要融为一体,“朕会死,但朕永远不会离开。”

    诸葛亮把这当成了浅薄的安慰,他以为刘备会说一些灵魂陪伴的话:“您知道,臣从来不相信魂而有灵,不相信天神护佑。”

    “不,朕才不会用骗孩子的谎话敷衍了事。”刘备浮现出庄严肃穆的神色,“朕会死去,灵魂会随风而逝,躯体会化为白骨,归为尘土。但朕的生命不会,它会永远延续。因为你,诸葛孔明。”

    “朕把一切都给你,此后你就是朕。你还在,朕就没有离开。”

    “可您的躯体和灵魂,还是会离开我。”诸葛亮不甘地辩解着,他想要的并辔策马和携手同游,谈笑契阔和夜雨私话,都是只有眼前这个躯体、这个灵魂才能给他的。

      “你的躯体和灵魂也终将离开你。”刘备笑了,“你不应当爱一具躯体或者一个灵魂,那是有限的东西,会把你束缚住。你应当爱生命,那是无限的,比时间还要无穷尽。”

      “可有朝一日我也化归尘土呢?您和我,岂不就都消失了?”

      “总会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或者一段故事去承接你的生命,当然也是我的。”说到这里,刘备居然显得几分高兴,“所以,朕会死,但不会走。你也会死,但我们都会永存。”

      “臣会回到成都去。”——那么朕也会重回蜀山的怀抱之中。

      “臣会尽快平定南中的叛乱。”——那么朕也会翻山越岭,渡河过江。

      “臣会亲率王师,北伐中原。”——那么朕也会跋涉艰险奇崛的蜀道。

      “臣会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那么朕也会驱马渭北,纵歌洛川。

      “朕不陪你,朕就是你。”

 

16.

      刘备一生中给过诸葛亮许多的誓愿和承诺。唯独最后这个,隐秘得只有他二人知晓,却又袒露得连日月星辰都看到。

      然后,刘备就像他说的一样,失去了温度,逃逸了灵魂。

      每个人都看到了诸葛亮的悲伤,但每个人又看不懂诸葛亮的悲伤。

      诸葛亮只是很快地让君王沉睡在端丽的棺椁里,严谨而迅速把永安宫埋葬在一片白色中,白帝城永远是险要的兵家必争之地,但这座行宫或许再也活不过来了。

      雍和走了,那是在一个夜晚,它不得不承认,它输了。尽管战局的扭转只在瞬息之间,但它不得不承认,诸葛亮身上已经没有那种叫做恐惧的东西可以哺育它。

      “我早就说过,你不会得逞的。”诸葛亮一身素白,在月光下似乎会闪烁一样,几日的忙碌增添了他的憔悴,却不曾减损他的威严,“我不会允许你把灾祸带到这个国家。”

      “为什么?我明明就要赢了。”雍和有点泄气,几日无食,它又变回了当初小小的样子。

      “因为你并不懂人类的情感。”诸葛亮不卑不亢地回答它,好像是正在应对一个外国的使节。

      “其实我懂的。我是上古神兽,我见过的悲欢离合,比你见过的人都多。”雍和梗着脖子,像是捍卫自己的尊严,“我不懂的不是情感,而是你们。是诸葛亮和刘备。”

      雍和向着山下翩然走去,声音也越飘越远:“我见过那么多的人,可你们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相信你的恐惧会是一个新鲜的故事。”

      诸葛亮目送着它远去,也目送着自己情感的一部分一去不返。

 

17.

      诸葛亮也要走了,他要回成都去,回去埋葬沉寂的尸骨,点燃熄灭的火焰,延续微弱的希望。

      李严送他,也是护送着灵柩,一路送到渡口。

      诸葛亮二月来到永安时,他们就是在这里见面的。不同的是,这次是在清晨,朝日刚刚把灿烂的光辉泼洒在山谷之中,融化在弥漫的晨雾里。

      诸葛亮是最后登上船的。李严微微弓着身子对他说:“真好。您不再恐惧了。您回到成都去,这个国家也将不再恐惧了。”

      诸葛亮何其通透,他很快就理解了李严试探的意思,于是回答道:“是的。正方戍守白帝,统领军事,想来也不会恐惧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李严目光里迅速滑过的释然。他二人共受托孤之命,而诸葛亮的权力很明显凌驾在李严之上。李严在担心能否守住自己的荣禄,虽然他也自信于自己举足轻重的地位。

      诸葛亮并不在意,他也清楚必须要给予李严尊崇的荣耀,这是他与刘备都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安慰似的拍了拍李严的肩头。李严想要权力,他也想要,而且必须要。只不过,李严是为了填补欲望的空缺,陶醉利禄的追求,而他,是为了更好地延续另一个人的生命和理想。

      他必须执掌机要,持璇拥衡,这样他才能救活这个国家,才能坚定无畏地走下去,才能告慰寄寓在躯体里的另一个生命。

      雍和把灾难当做恐惧,李严把缺失当做恐惧。

      其实,最大的恐惧来源于爱,但也可以因为爱而消失。

      每个人都有恐惧。但是,当“你”和“我”把生命都融为一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么我们的恐惧,就不再属于任何人了。

 

18.

      船队起航了。

      诸葛亮站立在船头,像是一尊高贵的神祇降临人间。薰风拂过他挺拔的眉目,盈满了他的袍袖,为他营造出一种毅然无悔奔赴远方的姿态来。

      那是章武三年的五月。

      此后的十二年里,诸葛亮哭过,笑过,得意过,绝望过。他看过南中的群山、蜀道的月亮,听过渭水的波涛、秦岭的鸟鸣。他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着,甚至最后没能归来。

      但是他再也没有过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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