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

坚定不移搞史同,清水纯爱战士and一丝不苟历史时间线玩家

【曌婉|平婉】遗产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里,张柬之带领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东宫席卷而来,他们手持的火把,把半个紫微城都照得灯火通明。张柬之已经是耄耋老人,此时却昂首挺胸走得步履铿锵。紫微城的重叠檐角和曲折回廊一一落入他眼里,这所谓神都的宫城景色,他未免见过太多了,他心里想着,也是时候该回到长安了。


然而,这大群的人潮却止步在女皇的集仙殿门口。武瞾晚年多病,长年累月在集仙殿住着,图的是离宣政殿近些,不见高大威严,也不见戒备森严,薄薄的一道宫门哪里抵得住来势汹汹的羽林卫,只不过是天子最后一点余威尚存罢了。


桓彦范眼瞧着人心不稳,李显在马上也已经慌张得不行,几欲先走,便想命令卫士破开门栓直接冲进殿去,就像他们闯进玄武门的时候一样。那么粗的门栓,看起来是坚不可摧的,但是在羽林卫寒光闪闪的刀下很快地碎裂开来,上好的木料就是不一样,碎屑都很少,沉重的门栓被扔在地上,哐啷一声,听得大家士气高涨,下位者践踏权威向来是一种兴奋剂。还是张柬之拦下了他。张柬之六十四岁才应试对答策问而中,一路被女皇提拔为宰相,许是心里多少还存了点君臣之念,万事不愿意面子上太难看,一如当初带人进宫时,他执意诸人要按照礼节下马步行,只拥着太子李显一个人乘马而入。


就在二人争执之时,只见集仙殿的大门就在众人面前,从里面缓缓打开了。沉重的雕花木门发出吱呀的呻吟,好像是一个垂垂老者无奈的叹息。推门人用的力气不小,细小的尘埃都在空气中飞扬起来,被火光映照得纤毫毕现,它们在半空中久久回旋,仿佛是舍不得落下一样。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不由得举起来手里的火把去看——那是一个女人,挽着高髻,穿着宫装,是宫廷里女性常见的打扮,武曌是女人,因此宫中每日随驾的也多用女人。她的表情似乎很微妙,让人很难定义,但是她眼角眉梢的气度风流不同寻常,那是装不出来的。除此之外,最惹人注目的,就是一片熊熊火光映出她额头中央绽开的一朵梅花,在正月的夜风里,仿佛要绽裂出鲜血一样。


常出入宫闱的不会不认得她,她是武曌 @多年以来最宠信的女官,才人上官婉儿。台阁的文书都要经她的手整理才能上呈给天子,女皇的每一道诏书旨意也都是从她的笔尖流淌出来的。她还会写诗,不愧是上官仪的孙女,以往陪着女皇出游宴饮的时候,女皇叫她赋诗,多少个御前侍奉的文人都抵不过她一个。


是上官婉儿,打开了这通往女皇寝宫的最后一扇门,可是她站在门前正中,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她身形纤薄,拦在彪勇的羽林卫前就如同一株细弱的水藻于狂风骤浪之中,但她没有一点恐惧和慌张。她的声音非常冷静,她说,放下武器,今日才许你们进这道门。她说,不管你们今天是为何而来,天子毕竟还是天子,为臣就要守为臣的礼节。她的下颌微微上扬,或许是在天子身边侍奉已久的缘故,也沾染上了几分压迫的威严。


诸军迟疑,她接着又说,这是天子的寝宫,难道你们还怕有埋伏不成?


直到所有人都收好了刀剑,她才微微一合眸,轻轻地侧过身子来,给众人让出一条通道。张柬之几个人最先过来,她走近了和张柬之说,二张今夜都在集仙殿伴驾,但是不在女皇身边,现在都在走廊处候着女皇吩咐。张柬之心领神会。


敬晖欲请上官才人随众一起进去诛杀二张,请女皇让位。上官并不理睬他,只是转过来面对着张柬之,似笑非笑地对他说,想当初和您初见,也是在紫微城里,那时候梁国公尚在。张柬之于是拉过了敬晖,道歉一样对上官婉儿说,要感谢才人帮我们,我们和才人,何苦相互为难。


然后就是一伙人鱼贯而入,上官婉儿后退几步,彻底地隐入到一片黑暗中去。人群里唯有李显悄悄注意到,暗处分明还站着一个妇人,即便灯光微弱,也能看出来她髻上插着洛阳城最名贵的牡丹花。在帝国最好的花匠的绞尽脑汁之下,这牡丹即便是寒冬腊月里,也能高踞在贵妇的鬓发上。李显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他吸了吸鼻子,可以确认这牡丹花的主人他无比熟悉,那是他最受宠爱的小妹妹,是整个帝国最骄傲的太平公主。


“他们果真叫来了七哥。”太平的语气里带着怨怼的不满,“今夜,总归是不关我什么事儿了。”


“他毕竟是太子。”这个声音更轻,是上官婉儿的,“我刚刚已经指明了二张的去处,想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人头落地了。”


“哼。解气。”太平公主攥了攥拳,“为什么要恢复李唐,他们就只能想起来七哥呢?”这并不是一个问题,所以上官婉儿也就不曾回答,她把头朝着暗处低下去。


太平问她,要不要悄悄跟进去看看。上官婉儿摇头:“陛下年老又久病,朝堂上的风谲云诡,未必能料到了。看他们今日是有备而来,事情大概不会有转机了,陛下……别无选择。”她的心尖好像痛了一下,声音都跟着微微颤抖。“更何况,婉儿还有何颜面,再进这集仙殿呢。”


“婉儿,”太平靠近一步,抓住了上官婉儿冰凉的手,听见远远传来喧哗声,“你是做了正确的事情。没有你,母亲一代天子,难道就任由他们暴匪一般,舞刀弄枪地闯进去不成?母亲可是绝顶聪明的人,张柬之几个加一起都算不过她,她会明白怎样做的。”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是,她必须要承认她的失败。即便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女皇陛下,这万里江山,终究还是要回到李唐王室的手中。


今夜的紫微城最伤心。


“走吧。”太平拉着婉儿:“先回我的府邸去,过几日再来看母亲吧。”


她们悄悄地在这个混乱的夜晚离去,成为海面下微小的暗流,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豪华的马车车厢里焚着名香,摇摇晃晃中,太平公主说:“七哥这回,可算是当定了皇帝了。但我还有机会呢,我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李姓的血。”


马车朝着公主府驶去,太平说,婉儿,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条新路。上官婉儿嗤嗤一笑:“殿下,我哪里还有新路可走,这座紫微城,就是我终生的归宿了。”她轻轻拉起马车的帷帘,宵禁之下,神都安静得很,一路上不见行人,只有马蹄笃笃。“婉儿自襁褓没入掖庭,一生又能踏出宫闱几步,这神都的街道坊市,婉儿又能看到几次呢。”


太平公主用力抿了抿唇,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她本想的是让她再以李显妃嫔的身份再回到宫廷中去。虽然交集不多,但她看得出太子妃韦氏是个有野心的人,李显软弱,她不能放心。自己虽然是公主,是未来天子的妹妹,但毕竟已经嫁人成家,总不方便天天出入后宫,必须得安插个可靠如意的人——眼下谁能比上官婉儿更合适呢?太平心里酸酸凉凉的。十四岁那年她在母亲身边认识了婉儿,她俩年龄相仿,武曌也乐意让她俩闲时待在一起。那时候两个小姑娘一起快快乐乐的,何尝想过彼此利用,何尝想过谁是棋子,谁是砝码,谁是刀俎或者鱼肉。


“婉儿!”太平难过起来,唤着对方的名字揽住她。上官婉儿不反抗,她一动不动。隔着冬衣,她感受不到公主的体温,但是能听到她头上步摇的珠子彼此碰撞的微弱声音。


“婉儿,你信我。我不要让你永远陷在深宫里。我去和七哥说,你原是母亲亲封的才人,也不是妃嫔,我让七哥给你个名号,不让你做他的妃嫔,七哥听我的。”她的手掌把婉儿的肩包裹着,说得急切:“到时候,你也在宫外置办宅院,随时随地,我们都能出宫来,七哥也管不得你。”


“好。”婉儿反手握住太平的手。“殿下,即便是宫廷里,也有婉儿要做的事。”她的眼睛里有一片晶莹,在沉沦的黑暗里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政变是毫无悬念的。它卷起滔天巨浪,但这巨浪却又极快地平静下去,碎成泡沫,消逝在峨峨宫墙之内。女皇的禅让礼准备得都草率,武曌脱去龙袍,把一方玉玺交到太子李显手里。然而,顶着沉重的冕旒,李显还是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那些令人恐惧瑟缩的过往如寒冰冷水浸泡着他的脊背,一辈子刻进他的骨髓里,忘记不了。


所谓的母子情谊,早就在房州崎岖的道路上碎裂成齑粉,风一吹,散落天涯,无处可寻。李显有时候努力回忆,年幼时母亲有没有抱过自己?直到头痛,他也想不起来。多少年来,唯一能够长期享有着武曌从不变质、从不衰减的宠爱的人,今日里并没有出席禅让典。她是太平公主,是武曌心尖上的小女儿。



退位的女皇被迁居上阳宫,原来的集仙殿被锁起来,一锁就是十几年。没有人再到那里去,灰尘堆积,杂草生长,砖瓦残破,它被遗忘在紫微城孤独的角落,落寞又滑稽。后来,上官婉儿曾去看过一回,宫门落锁,好像恨不得把曾经那个女皇的所有岁月狠狠锁进去,不许人提,不许人想起,就这么把它们遗忘在紧锁的记忆中,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


神龙元年的二月到来的时候,上官婉儿终于走进了上阳宫。那时,武曌一个人在殿里歪在榻上,发髻依然梳理得一丝不乱。武曌知道是她来了,但还是一动没动,眼睛都不抬一下。


“陛下。”上官婉儿一步一步缓缓走过来,轻轻在武曌榻边跪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之齐平。


“是你来了。”武曌伸出手去抵住上官婉儿的下巴,带着她仰起头来。“我正在考虑,要撤掉我的帝号,再做回李家的儿媳。”


“陛下。”上官婉儿鲜艳的唇珠一滚,声音落地,坚定得很。婉儿心里明白,武曌终其一生都是骄傲的,她之所以想要摘去帝号,不过是因为眼见着大势已去,李唐复国终究成为必然,她不想让自己陷入到亡国之君的尴尬凄惨境遇中去。她只是选择了一个体面的谢幕姿态,何尝向任何人俯首认输。


“他们一定都以为我输了。”半晌沉默,武曌缓缓开口,她的声音苍老、松弛,像蒙尘的珍珠。“可是我没有。我还有婉儿。”然而当她的目光炯炯直射向上官婉儿时,上官婉儿明白,她从灵魂深处就是俾睨天下的。


武曌很平静地说,我知道,那一夜是你打开了集仙殿的宫门。她还说,你以后也离不开这座宫城。


“我知道,你和太平走得很近。太平那孩子,是我从小宠到大的,聪明、果敢,但是太心急、太娇纵。”武曌在提起太平的时候,永远是个慈母,语气都不由得宽缓了许多。“我明白那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愿她这么做,但是我也知道,我拦不住她的。显儿更拦不住。婉儿,你细腻、懂变通,如果陪着太平,没什么不好。说说吧,这孩子是怎么安排你的。”


“公主已经求得了恩典,婉儿以后将会是陛下昭容,再过几日就行册封。只是这昭容不过是领个名号,不算作陛下的嫔妃。”上官婉儿把一切和盘托出,只是悄悄隐瞒了太平说过的那句,七哥配不上你。


“昭容?那从此以后,就不该叫你上官才人,该叫上官昭容了。”武曌换了个姿势看她,上官婉儿从到大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似乎并不见什么变化,只不过她学着那些贵妇们盘起复杂的高髻,带了满头的花钿的时候,武曌才会觉得,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大周不在了,我封下的才人也不在了,但是上官婉儿还在。”


“细细算来,你在我身边,竟也这么多年了。我都老了,可是婉儿还是这么年轻、漂亮。我像你这样年轻的时候,可比你漂亮得多。你太瘦了,你的眼睛不够亮,口红也太艳了。但我就是觉得,你像我。”


“我也喜欢诗,当然,我得承认这我不如你。以前我也想过做个诗人,可惜我失败了。但是这不要紧,曾经有那么多的诗人都围着我转。”


“第一回见你,你才十四岁,瘦瘦小小的。我脱了你的罪籍,让你做了才人。你可知道,我入宫的时候也是十四岁,做的就是太宗文皇帝的才人。”


“你最开始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又单纯又傻,你记不记得在花园里,那时候我是太后,你和我说,太后是皇帝的母亲,女人最高的荣耀莫过于此了。结果呢?”武曌朝她微微挑眉,皮肤的褶皱更明显了:“当时我就和你说过,没有什么是不能改的。所有人都会记住,我曾经改变过。”


上官婉儿带着得体的浅浅的微笑注视着年迈的、落幕的女皇。说太后是一个女人之最高荣耀的是她,但是若干年后,当武曌问你猜猜我此刻心中想的是什么时,回答了“改朝换代”四字的也是她。她像天津桥畔沉静的垂柳,她的陛下是东方浩荡吹来的春风,她随着她的心意盈盈起落,她们彼此纠缠,一起迷醉在神都馥郁的春天里。


“婉儿本是罪臣的后代,幸得陛下赏识恩遇……”上官婉儿很有四两拔千斤的本事,她要说的这番话意思很深。她要说,我本是芸芸众生中渺小的一人,我的一生都在被你改变;她要说,我本是无根的破碎浮萍,除了你的恩宠和信任,我必须要为自己找到可靠的依托,而我最后选定的人,就是你的女儿,太平公主。


她的话忽然被武曌打断:“你要和我说实话,你有没有曾经因为你祖父的事情,怨过我?”


上官婉儿轻轻啮咬了一下下唇,摇了摇头。她是从最深不见底的宫廷中拔节生长出来的,见惯了风霜雪雨,所学会的就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是武瞾教会她认识权力,曾经煊赫当朝的宰相一朝沦为阶下囚,掖廷中卑微羸弱的罪女也可以侍奉宸翰。在绝对的皇权面前,家世、伐阅都可以不值一提,每个人都被剥离成一个绝对的个体而存在。


她不是没有想过,祖父为何而死。她从小那样钦慕祖父的文采诗风,她总是想,一个开明的王朝,不应当杀一个诗人。可是她也很清醒地明白,祖父并不是因诗而死的,更不可能因诗而被拯救。上官仪被杀,无非是因为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这条路是不能够被当时野心勃勃的武瞾所容忍的,如此而已。这朝堂后宫风起云涌,上官婉儿自己本来也无法确定,自己选择的路是不是明智的,她有时候也会想,会不会有一天,她也要成为另一个上官仪?


“以后有机会了,就给你的祖父、父亲都平反吧,别动不动就给自己顶个罪臣之后的帽子。他们也算是为李唐而死的。如今,这天下又是他们李家的天下了。”


“陛下……”上官婉儿知道,她的大周最后落得无人可传、草草收场的境地,这是武曌一生里少有的不甘心。只是她始终捉摸不透,曾经的女皇,是不是早就预料过这样的结局。


“别安慰我。”武曌说话时把调子拖得很长,显露出一种慵懒的骄傲。“直到今天,我也不需要可怜——因为我不可怜。上官婉儿,你最不该安慰我,因为,你最是我不可怜的理由。”


武曌缓缓坐起身来,苍老的手指轻轻覆上婉儿眉间的梅花——那是她曾经给她留下的印记,它被上官婉儿巧手掩饰起来,但终究是一辈子也不会消失了。“上官婉儿,你要记得,今天的你是我一手塑造出来的。”


“我从一个小小的才人,一路走到皇帝,你知道我最遗憾的是什么?我失去了很多,包括我亲生的儿子,也都被我舍弃在这条血淋淋的路上了。但是最让我遗憾的是,我还是凭借着我的美貌,凭借着我皇后、太后的身份才走到这一步的。所以,我离皇帝的宝座越近,我就越想知道,如果这些都不成为凭据的话,一个人能走多远?所以我渴求一个属于我的帝国,我想做主宰者,想构架一个属于我的模式,我想试一试。如果我甘心一直做李唐的太后,我就永远都不能打破!”


随着情绪的激动,衰老的迹象似乎从武曌身上衰退了一些,她容光焕发,面庞上呈现出一种青春的神采。她毕竟是太宗皇帝亲口称誉的“媚娘”,即便已经鬓发苍苍,这种神采还是给她一种异样的美丽,不曾被岁月遮掩。


“婉儿,你就是我最得意的成绩。”


上官婉儿呈现出很少在她脸上看见的惊愕的神色,讶异驱使着她忘记礼节,失神地盯着武曌。她一直以为是武曌喜欢她的诗,喜欢她的性格,喜欢她的才情,所以她一直担忧,她害怕这种喜欢只是情感上蓬勃的冲动,缺少稳固的理性的依托,她害怕这一切都只是转瞬即逝的云烟,如同她从相府的千金小姐跌落成掖廷孤苦卑下的女婢。直到武曌的垂暮之年,直到她运转天地的政治生涯彻底拉下帷幕,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始终都是她宏大的政治蓝图的一部分,甚至,是其中最精妙的一笔。


“集仙殿的宫门,你打开或者不打开;太平,你依附或者不依附,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本来就不打算让你和我一起落幕。”武曌是最精明的:“你注定要到太子的宫中朝中去,你必须把你的路走到尽头,给我看。”


上官婉儿便觉得,自己仿佛是重获新生。


她靠近武曌,靠近她的耳边:“太平公主很想让婉儿问问陛下,您觉得她到底能不能成功。”


一声轻叹从武曌身体里溢出来。“太平这孩子,执拗极了,不听话。但这一点偏偏最像我。她今天让你问这话,足见她还没有走惯这条路。”武曌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昏昏沉沉的,于是抬手去扶。“我不愿意她也走这条路,因为我走过,我知道多痛苦。所以我最宠她,我给她奇珍异宝,给她封地财富,给她挑选夫婿,保护她不被伤害,我原以为这样,她就会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幸福闲散的公主。可她偏偏也要挤到这条路上来。”


“所以,才说公主殿下是最像您的。公主身体里流的是您的血。”上官婉儿看出来,武曌并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成或败,她并不像太平那样关心。


“婉儿啊,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长安了。“武曌长期待在洛阳,好像非要和属于李唐的长安切断所有关系一样。上官婉儿把一旁折枝插瓶的牡丹花捧来:”长安哪里有神都这么漂亮的牡丹。陛下不是最喜欢这雍容的气度么?“


武曌并不去看绽放的牡丹花,她顺着窗户向外看去,那是西方,夕阳像是被融化了泼洒进来。她的目光好像能够穿透层层叠叠的宫殿和山川,一直望到遥远的长安去:“灞桥春雪,骊山晚照,也实在是令人怀念啊。”



这一天,上官婉儿就是在这漫天的熔金余晖里与武曌作别的。后来的十个月里,她们也曾在宫闱里见过数次,但终究是匆匆,直到年末武曌去世,她们不曾再有过这样彼此袒露心扉的时候。


武曌看着上官婉儿绰约窈窕的背影远去,叫来侍婢除去自己的妆饰,从此不再精心装扮,也就一日日显得憔悴。她病得很重,夜里常会惊醒,午夜梦回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出上阳宫门口上官婉儿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上官婉儿正在逐渐远离她,远离她以武姓冠名的大周,走出上阳宫,走到新的时代和风雨中去。她很瘦,但是武曌觉得她的背影并不单薄。武曌从她身上看到许多人,许多出身寒微却志向远大的才学之士,许多文采斐然又诗笔流丽的纠纠朝臣。上官婉儿像是跟在他们后面,又像是引领着他们走在前面。


武曌知道她身后会回到长安去,到时候她会让自己回归先帝皇后的身份。她已经打定主意,她要为自己立一块无字之碑。


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武曌发现自己曾经执著的天下姓谁的问题已经被看淡得不值一提。江山还是昔日的江山,带不走,改不了。她的大周消逝了,她自己也会消逝在时间的洪流里,但是她曾经做出的尝试和努力,即便可能会遭遇刻意的清洗,也终将被保留在这个王朝里,延续到此后的千秋万代中。


这样一份宝贵的政治遗产,是无需笔墨解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终会在风雨和岁月里剥落,它们什么也解释不了。武曌是自信的,她不会被遗忘,也就不需要一篇冗长的碑文提醒世人记忆。


而上官婉儿,就是她留下的最富华彩的遗产。她是活生生的,她比碑文更生动更有文采,她会站得更高,会成为后人另一个闪光的记忆点,成为另一个风华绝代的传奇。不管最后的输赢如何,不管历史会被如何改写,上官婉儿,永远要关联着武曌的姓名。


一起名垂青史,一起遗泽后世。


评论(9)
热度(185)
  1. 共1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扶风 | Powered by LOFTER